[仙六][創作]雙子文《曇華弗落》第十章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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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道不同【上】
對鮮少踏出洛家莊去聞觸外界聲息的洛家人而言,年年的迎冬送夏,都不過是一次次不脫
過往印象的雪妝葉黃,雖然周而復始得了無新意,卻也意味著今昔如常,歲歲安祥。
這五年來,洛家莊內能稱得上談資的,大概也只有家主和那一對雙生子了吧。
現任家主在當初繼任之時,身子就有些暫不成困擾的小病恙,後來慢慢地需要定時服用湯
藥來調養,近年來身子每況愈下,雖不至纏綿病榻的地步,但已漸難負荷一莊之主的辛勞
,諸多小事已逐漸放由幾位小輩以及他一向青睞看重的洛家小少爺洛昭言代為處理。
這位小少爺不過十六、七歲年紀,武藝外貌出挑不說,性情更是十分耿介溫厚,很為洛家
老小所稱善。他經常來往盈輝堡視察家主交代下來的商行事務,一個多月前更陪同家主前
往中原大城洽談營商,即日便要歸來──雖然同輩中出眾者非他一人,但他無疑是當中最
勤奮最璀璨的一顆新星,就算是不懂洛家人事內幕的閒雜人等,亦一致看好洛昭言未來接
任家主之位。
相較於光明皎潔的洛昭言,他那孿生妹妹洛埋名就像是他光芒背後的陰影,平素足不出戶
,只在主莊內才有機會見到本人;但機會亦是微薄,她像是莊內一位人如其名的隱士,過
著世風無擾的清淡日子。
但凡人事物越是神祕,便越是勾人好奇心起。洛埋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十足名門閨秀的
最佳典範,令莊內外對她的人品外貌各種胡想臆猜。
曾有驚鴻一瞥的人言稱,這位洛小姐弱如蒲柳,輕紗覆面,很有一股吸引人的神祕氣質,
卻不料嗓音是她一大缺憾,粗啞如刮,令人聞之不敢再聞。據說她在十二歲那年生了場大
病,不只嗓子受損,從此無法大聲說話,臉上亦留下了難癒的缺陷,因此才會覆紗遮掩。
那些見過洛埋名幼時模樣的人喟嘆,可惜了好好一個漂亮姑娘,若無意外本應和洛昭言一
般明亮出眾,經此病劫,只怕未來是難得好婚媒了──話說回來,這對雙生兄妹感情十分
深厚,若洛埋名真的難得乘龍快婿,想必洛昭言也是十分樂意照顧她一輩子的。
洛家雙子,多半仍是未來數年眾人茶餘飯後的最佳閒聊談資了吧。
※
洛家莊的出入渡口陸續泊下幾艘行舟,二十來名各著本家服色和尋常服色的洛家人魚貫上
岸,一行人臉上俱有著舟車勞頓的風霜之色,和終抵家園的歡欣笑容。
洛家主率領幾位商行要人和隨行護衛前往中原談洽通商事宜,一來一往再加上停留的時日
,耗時近兩個月,這還是昭言第一次離莊這麼遠又這麼久,當她踏上洛家莊土地的那一刻
,幾乎要打翻她心頭滿滿的歸鄉喜悅。這幾年來行事舉止趨於穩重的她忍住激動之情,十
分規矩地跟在家主後頭步入主莊,大廳上家主慰言幾句,讓眾人各自回院休息之後,她便
再也按捺不住,快步去往後院。
堪堪轉過院角,一個單薄的身影猛然撞入她視野之內。搖曳竹影下,蒙面少女雙手交握在
身前,靜靜佇立在那個專屬她和埋名起居的院落門洞處,視線就牢牢地鎖在她這個方向,
似乎不曾有片刻稍移目光。
「埋名!」
昭言歡喜喚道,更是小跑起來。身著女裝的埋名面紗下的神情無可辨識,然而當昭言停在
他面前時,發現他宛若谷底深潭的碧眸此時似有暗流洶湧,像要破出眼瞳,向她捲裹而來
。
「埋名,我回來啦。」心情是激動的,開口卻是輕柔小心。不知怎地,她竟覺眼前此刻的
埋名十分脆弱,好像自己稍一大聲就會震碎他似的。
埋名眸中潮湧未退,啞聲輕道:「妳可回來啦。」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握得極緊,緊到
微微顫抖,似正克制著什麼。
昭言有一瞬間很想抱一抱他,像小時候那樣,然而自從被他點醒男女有別之後,兩人便再
也無法如兒時那般在肢體碰觸上無拘無束,因此她只是以用力反握來回應他,臉上暖笑不
減。
兩人五年前起始陸續面臨種種挑戰他們交換身分的考驗,先是昭言身為女孩兒無可避免的
來潮,再是兩人身形外表先後顯現各自真實性別的特徵,要是沒有埋名的擅於掩護及指導
應對,只怕其顛倒陰陽之計早已被人識破揭穿。
尋常雙子中多半有一人較弱,加上原為死胎,埋名身板就男子而言稍嫌瘦弱單薄,著上女
裝卻反而不會令人起疑,然而逐漸稜角分明的臉部輪廓、開始轉沉的嗓音以及隆起的喉結
必定會出賣其偽裝,因此藉面紗巧妙遮住臉頸,再將其實低沉悅耳的聲音壓得如老嫗般沙
啞,由昭言之口對外解釋他因病而傷其嗓,便堪稱天衣無縫。
而昭言原就是秀中帶俊的樣貌,一雙明眸尤其英氣昭昭,束起鴉髮,略微壓低本就不如一
般女孩尖銳高拔的清嗓,再以男裝混淆視聽,雖然看著俊俏秀氣而不顯剛硬,倒也不至於
令人懷疑是假。就是那益發凹凸有致的體態即使在胸上縛以長巾亦是效果有限,只好在男
衫外頭再罩一件長比甲,掩其醒目惹眼;纖細無喉結的頸項亦是破綻,便以高領或立領掩
之──每每思及這些瑣碎卻至關緊要的小細節,昭言總是慶幸身邊有埋名處處為她斟酌思
量。
「時日漫長,左右我無所事事,打點昭言所需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埋名曾如是說。
既是如此,她便乾脆放手由他打點她日常一切,也是希望可以稍微排解他不能出莊的厭煩
,並轉移他仍未有血縛解法進展的陰沉心緒。
此刻埋名眼中碧濤已平,溫顏一笑:「這一路舟車勞頓,怕是累壞妳了,我已讓藏鋒去灶
房拿些點心過來,我們回屋去吧。」
昭言笑應著,先回自己房中略事梳洗整理,復又從行囊裡取出幾樣物事,出房走往埋名屋
。步至銜接小天井的門洞處,心有所繫,不由得停步去看,五年前她抱回來的那一對羊羔
早已長大,阿黑正臥在地上休憩,阿白則在飼盆前嚼草──為了不讓羊兒將洛家莊院內草
皮給啃禿了,昭言十分留意牠們飼盆裡的草量,平時埋名是不管餵的,但遇她外出不在莊
的時候,埋名倒也不會置身事外;雖不知是自己親餵或是交代藏鋒,他總歸是放在心上的
。
再回頭面對這處起居院落,生氣之勃旺雖不如莊外,花彩之鮮豔亦不比前院,然而眼前所
見青石爬藤、繁葉微花俱透發著一股安逸嫻靜,令自己因身攬莊務而時時緊繃的心神得以
療慰,在外所受的煩愁諸事盡不值一哂了──輕淺笑意不覺抹上眉宇,昭言心中既暖且軟
,不由恍恍思忖:
此間究竟有著什麼,能有這般遮風避雨之效、令自己無比鬆神心安?
悅耳嗓音驀然入耳:「昭言,發什麼獃呢?」
她心頭微微一動,凝眸望去,那一雙眼型與自己幾乎同刻同印、眼神卻迥然兩異的眼睛正
脈脈注視著自己。昭言睜大眼看著埋名,答案剎時劃過腦海,令她心頭雪亮。
「怎麼,想著什麼了?一臉恍然大悟的神色。」
「埋名,方才我心裡還想著,為何咱們這院落能如此令我心神寧靜,在外頭久了累了就想
回來,」昭言笑顏如煦,「那是因為有你在等著我啊。」
心弦如撥,埋名眼中慢慢聚起笑意,暖得足以銷冰融雪。他深深凝視她,柔得能可化石熔
鐵的嗓音低聲輕喚:「昭言。」
「嗯?」
埋名閉起眼眸,面紗底下的脣仍是高揚,深深吸氣抑住胸臆間幾要衝騰出閘的滾滾熱潮,
良久才輕輕吁吐長氣,睜開眼不帶痕跡地如平時那般春風微笑:「知道我在家等妳便好,
出門可別玩到忘記回來啊。」
昭言忍不住薄嗔:「我外出又不是為了玩。」
埋名哈的一笑,轉而催促:「沒事別老站著累了自己,快回房裡去坐,院裡經風。」
昭言笑道:「好。」尾隨埋名進房,一見立在角落的黑衣少女便打了聲招呼:「藏鋒。」
「少爺。」
藏鋒語調和表情五年來不無改變,沒有更生動,只有更平淡,更加火眼金睛。她瞄了埋名
一眼,一無外人他便卸下了面紗,自眼梢到脣角,乃至於臉龐每一線條,那歡喜愉悅都醒
目到了極點。
桌上已擺了幾樣點心,昭言甫落座,埋名便遞來一盞茶,她掀開茶蓋,撲鼻不是茶湯清香
,而是一團香甜氣味,赤褐液體裡浮沉著幾片老薑,飄舒著熱氣。
未等昭言疑問出口,埋名便道:「是紅糖薑湯,喝了吧,會令妳舒坦些。」
昭言先是一愣,俊面隨即大紅特紅。埋名怎會知道自己正逢月事的?莫非是每日藉熱海之
水聯繫時,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可是,她提到過嗎?這到底……她真是好想問好想問、
但又羞於問出口啊!
耳聽得他又淡定道:「材料易得,準備也不費事,就是出門在外也別忘了喝些。」
昭言含糊答應著,小臉低垂得幾乎要貼上杯面,順勢啜了一小口薑湯……唔,還挺好喝的
。
「材料我已經替妳備好了,等會兒回房時順道拿過去,下回出門記得帶上,在莊時就來我
這兒喝吧。」
「哦……」埋名真是的,說起女兒家的隱私竟然跟閒聊天候一樣面不改色……這事再說下
去她就要招架不住了,趕緊岔開話題:「呃、那個,快看看我這趟帶了什麼回來給你!」
埋名將一碗仍冒著熱氣的紫玉湯糰推到她面前,順著她的話問道:「是什麼?」
昭言將一只細長木盒放到他面前,笑著:「你打開看看。」
木盒雖然樸素無雕刻,但木質上佳,滑細有光,埋名掀開木蓋,盒內一柄金漆雲紋繚繞的
黑檀摺扇托於黃綢之上,金漆填刻細膩,扇柄平滑光潤,扇頭齊整,墨黑扇面描著金邊,
作工十分精美,一看一撫之下便之不是俗貨。
「我一眼看到這柄摺扇就想到你,尤其它扇面無圖彩,更顯得雅致不俗,非常適合你。」
埋名執起檀扇把玩幾番,展開的扇面隔在兩人之間,原是無意之舉,卻正巧遮住了昭言雙
目以下的面容,昭言揚眉,扇子之上漾起瀲灩笑意,扇子之下洩出清澈笑聲。
埋名神思乍頓,唰地收起扇,雙手緊緊一握,抬眼微笑:「花了妳不少銀子吧,不過我很
喜歡。」
昭言燦笑道:「你喜歡便好。」
埋名看向原本和扇盒放在一起的兩張畫紙,道:「那麼這次又帶回了什麼景色和有趣的故
事給我?」
昭言閃動著眸采正要開口,正好讓埋名餵了一匙湯糰,這才迫不及待地展開第一張畫,畫
中屋舍稠密,人眾道寬,間或有楓樹點綴,是個擁有碼頭渠道的繁華大城。
「這就是我們這次去往的開封,據說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大城,比盈輝堡要大上好多呢!我
們之中許多人都是第一次去到中原,那裡的景物風俗和西域大不相同,幾雙眼睛都看不過
來!不過大概是咱們盈輝堡也融合了中原樣式的建築,所以初抵開封時我倒未有強烈的陌
生感受,不過和咱們這兒還是很不一樣的。對了,有洛家人在此城開藥堂行醫呢,聽說是
數十年的老字號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外地遇見自家族人。」昭言笑著續道:「開封城還
有運渠碼頭,我們還目睹了河船入港時的拉縴景況,河岸上的人和商船上的人不分生熟,
一同指點鼓噪著,當真新奇好玩得緊。可惜我們西域沒有這般地利條件,否則以河為運,
不只運輸量倍增,可又比駝駱商隊要省時節力得多啦。」
難得見昭言如此滔滔不絕,或許此趟真讓她不虛此行、大發新思了。埋名含笑任她興致高
昂,頗感興趣地端詳昭言五年來技法大有進步的畫作,問道:「那仁義山莊在哪兒?」
「在這兒。」昭言指著自己細心繪出的開封府衙對門的氣派莊院,「此次我們前去皇甫世
家談洽玉石買賣,佇留中原的期間都在仁義山莊叨擾了,皇甫門主對我們一行人十分照應
,還尋了門務空隙帶我們去到城外的丹楓谷賞楓呢!」
說著翻開第二張畫,畫中是俯瞰視角,順著迴旋黃石之道而長的楓樹在谷底密成林蔭,環
擁住一方湖潭,沉黃豔紅燦金湛青,用色十分鮮豔大膽,埋名素知昭言的畫一如她的人老
實,向無誇大渲染,想必真是如此絕美之景。
昭言道:「咱們西域的秋季胡楊金黃壯闊,中原紅楓卻是美得淒絕。由上頭往下看去,正
午之前的陽光照入谷底潭面便是一陣白光閃爍,好似灑了把水晶在上頭一般,煞是好看。
只是我們未下到谷底去,前門主和前門主夫人的墳塋便在潭邊,我們覺得下去遊玩不妥,
皇甫門主亦直言了不願有人打擾該處。」
「皇甫前門主……」埋名略想了想,道:「過往曾聽聞皇甫世家輝煌之時曾擁有一柄名喚
長離的家傳古劍,劍中蘊有劍靈,推算起來應當是前門主那一代的傳說,現任門主可提過
到此事?」
昭言搖頭,「倒並不曾聽他提起。此劍有何重要或古怪之處嗎,難道與九泉有關?」
埋名一笑:「只是忽爾憶起罷了,倒不是什麼緊要之事。說來長離劍的傳說也僅止於此,
想必是事關皇甫世家隱祕才未得更多流傳;若其傳說為真,皇甫門主自也不可能向外人透
露。」
昭言唔了一聲,不由好奇:「怎麼埋名你會知道這些事?」
「數十年前中原武林以四大世家馬首是瞻,皇甫為其一,當中有一門上官家,根基便起自
西域,和西域諸國有行商來往,財力勢力皆十分雄厚,當時洛家即便在興旺之期,亦不能
與之相比。」埋名淡淡道:「不過上官當家一脈的人格並不出彩,行事作風亦多稱卑劣,
漸不為西域人所喜,後來便轉往中原發展了。」
「原來是這樣……」數十年比之兩百年,他能知曉這些事蹟也不奇怪了。
一直握在手裡的檀扇在掌心輕敲兩下,埋名輕哂:「當年的四大世家抵不住魔教之亂,如
今在中原盡皆銷聲匿跡,那皇甫一門曾經風光一時,後為魔教所重創,此後便江湖沉寂,
不見東山再起之勢。說起來,可不正與咱們洛家現況頗有同病相憐的意味?」
他語中譏誚昭言過往亦常聽聞,已習以為常,今天卻不知為何聽在耳裡刺在心頭,竟是不
太舒坦。她一時無言以對,片刻方道:「皇甫門主正凜仁厚,仍懷抱振興皇甫世家的理想
,不曾言棄;雖然現今不比當年,但皇甫一門依舊心繫中原安危,開封城民對皇甫家亦多
敬仰,我是十分心折皇甫門主的理念的。」
埋名有些意外她的反應,放柔了聲音:「昭言生氣了?」
昭言沉默良久,垂目道:「前往開封的路上遇到幾批打劫的匪徒,都讓我們擊退了去。自
我習武以來不曾離開洛家莊太遠,以往動武也大多是為了驅逐危險野獸,這還是我第一次
真正面對歹人,能夠護住大家,我心裡十分開心……」
隱約能知接下來她欲說之事並非自己所喜,埋名語聲漸冷:「昭言想說什麼?」
一直安靜立在角落的藏鋒不由得看了過來,昭言捏著拳頭,竟是感到緊張,躑躅了好半晌
才終於下定決心,抬頭看向埋名。
「埋名,我……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讓天下人記得我的名字,我想振興洛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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